8月初,俄羅斯通過外交渠道通知美國,決定暫時退出《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設施核查機制,將所涉俄方設施從條約規定的核查活動中撤出。
鑒于設施核查機制是落實《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重要一環,而該條約作為俄美之間唯一的雙邊軍控條約,同時又是當前國際軍控體系僅剩的唯一一根支柱,因此,俄方的決定不可避免會產生重大影響。
那么,俄方出于何種考慮做出這一決定?
美方一系列動作的背后又包含著哪些企圖?
俄美之間的互動又將對《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未來產生何種影響?
文 | 崔榮偉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
編輯 | 蒲海燕 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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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方決定的背后,不僅僅有來自對方的阻撓
通觀俄方聲明,其做出暫時退出的決定是因為遇到了來自美國方面一系列消極對待乃至刻意阻撓。
這其中有疫情防控方面的擔憂,如美方能否確保在其境內進行核查的俄方人員的健康安全。有美方反俄單邊限制措施造成的核查不便,如俄方核查人員無法進入美國境內。也有因為第三國收緊簽證制度而造成俄方人員很難前往美國——在俄方看來,這也是美國對俄采取限制性措施帶來的間接后果。
總的來看,俄方認為《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實施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干擾和美國單邊反俄措施的制約。面對美方盡快重啟核查活動的要求,俄方認為這不符合雙邊關系對等和平等的原則,因而決定暫時退出。
這些公開說辭有其合理性,但恐怕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現實情況看,筆者認為盡可能發揮《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杠桿作用,以此來表達利益訴求并獲得有利的政治結果,才是理解俄方行為的關鍵。
第一,俄方視核軍控談判為獲取國家安全保證的重要手段。
早在2月7日地緣沖突爆發前,俄高官就已聲稱“緊急的安全保證會談優先于戰略武器控制會談”,“是否恢復(戰略武器控制)會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莫斯科提出的安全保證問題能否得到解決。”可以看出,在俄方的政治日程上,獲得來自美國、北約的國際法律保證具有優先級地位。
2020年6月24日,俄羅斯莫斯科舉行的閱兵式。圖|人民視覺
而所謂對俄羅斯安全的國際法律保證,實際上是一攬子建議,不僅包括北約承諾停止東擴、烏克蘭不加入北約,還包括不得在中亞地區建立軍事基地、停止在俄鄰國部署導彈等。同時俄方還堅持安全不可分割,反對美國和北約分開對待俄提出的一攬子建議,并且尋求就上述一攬子建議的法律保證。
這種法律保證,用俄副外長里亞布科夫的話講就是“我們需要鐵打的、防水的、防彈的、具有法律約束力的保證。不是用‘應該、必須’等字眼作出的口頭保證,不是防護,全部內容都應該寫進去,‘永遠不得成為北約成員’,此事攸關俄羅斯的國家安全。”
在遭到美國強力拒絕之后,俄聯邦安全會議副主席、《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簽署者梅德韋杰夫于2月26日對外宣稱,俄可能徹底改變與對俄實施制裁的國家的關系。“原則上講,(俄羅斯)可以放棄由我與(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簽署并由(俄總統)普京與美國現總統續簽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在內的所有東西。”
可以看出,戰略武器控制問題是被置于國家安全的大背景中考慮的,條約能否順利推進與其能否促進俄羅斯國家安全勾連在一起。
第二,以暫時退出設施核查機制為抓手,對美方施壓,盡量阻止雙邊關系進一步惡化。
截至2022年4月,美國伙同北約國家對俄施加的制裁已達8000多項。其制裁領域可謂全方位無死角、其制裁內容五花八門、其制裁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實施不可避免受到了波及。4月30日,俄方宣布兩國間的戰略穩定對話正式“凍結”,這既是俄美就安全保證問題談判失敗的結果,也是俄對西方國家制裁的反應。
更為離譜的是,美國國會正在醞釀一項將宣布俄羅斯為“支持恐怖主義國家”的立法倡議。據《華盛頓郵報》報道,這是1979年以來,只有伊朗、朝鮮、古巴和敘利亞等極少數國家才能得到的“待遇”。面對美方對雙邊關系“無底線”式的破壞,俄方警告美國切莫走上導致兩國關系斷交的不歸路。可以說,美俄之間制裁與反制裁斗爭的不斷深入,使得俄美關系陷入了“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的境地。
作為世界上唯二的兩個核武器超級大國,戰略武器控制議題是美國無法回避同時也不可能回避的領域。不僅如此,俄方在這個議題上也有充足的博弈籌碼。從這個議題切入,將有效迫使美方正視雙邊關系中存在的問題,做出有意義的回應。
換言之,針對《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實施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進行博弈,俄美雙方存在可以理解的共同語言。哪怕美方釋放出微弱的積極信號,俄方也能借此推動與美方的積極互動。這從俄方聲明的后半部分可以看出些許端倪。
“俄方此項措施是臨時性的,俄方致力于遵守《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有關規定,并視該條約為‘維護國際安全與穩定的最重要工具’。在解決恢復《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所規定核查活動涉及的問題之后,俄方將立即取消此項措施,并重新開始全面執行相關核查活動”。俄方展示的戰略靈活性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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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緣何意興闌珊?
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俄羅斯進行了不遺余力的制裁,為此,甚至不惜傷及作為國際軍控體系唯一支柱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
面對俄聲明暫時退出設施核查機制的舉動,美方很快做出呼應,要求重啟核查機制。不過,迄今為止,美方卻并沒有出臺具體的改進措施。在推動設施核查與出臺改進措施之間,美方存在明顯的“溫差”。這種言行之間的脫節除了證明美方有意繼續保持對俄施壓之外,還與條約沒能實現美國一直存有的兩個預期有關:
第一,將俄羅斯眾多新武器納入《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企圖未達預期。
在普京任內,俄方在導彈打擊力量方面取得了驚人的進步:擁有了“薩爾馬特”新型洲際導彈、“先鋒”高超音速彈頭、“匕首”高超音速空地導彈、“鋯石”高超音速導彈,研發“海燕”核動力巡航導彈和“波塞冬”核動力無人潛航器,等等。
早在特朗普時期,美方就打算與俄商討,試圖將包括“薩爾馬特”洲際彈道導彈、Kh-101空基核動力巡航導彈、“Status-6”水下無人器和“先鋒”遠程高超音速導彈等在內的眾多俄式新武器納入到武器削減議程內。
俄方除了在2020年12月主動表示愿將“先鋒”高超音速導彈納入到《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覆蓋范圍之內外,在其他新武器問題上再無任何讓步。
今年,俄羅斯不斷展示“薩爾馬特”導彈的毀滅性打擊力量、Kh-101空射導彈在戰場上展現出巨大震懾力,已經成為美方揮之不去的陰影。所以,面對俄方發出的暫時退出聲明,美方只是要求重啟核查,明顯擺出一副興趣索然的姿態。
第二,沒能實現促俄與美一道對中國施壓。
拜登政府與前任特朗普政府在核武器控制問題上的一個共同立場就是力壓中國加入,但在中國政府堅決斗爭、俄羅斯堅持同時也將英法納入新機制的情況下,迫不得已放棄了這一立場。這意味著,至少在2026年2月5日(即《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失效日)之前,美國將無法再在談判問題上做文章。
在本質上,這意味著美國圖謀的破產,對習慣了長臂管轄、喜好干涉別國內部事務的美國來講,無疑是一種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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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軍控唯一支柱,前途堪憂
對于俄方發出的暫時退出聲明,聯合國、美國方面都做出了回應。聯合國發言人督促美俄繼續履行承諾,推進武器削減,以維護國際和平與穩定。而作為當事國之一的美國僅僅以要求俄方重啟核查作回應,并沒有進一步的跟進措施。
可以說,《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正處于短暫的癱瘓期,國際軍控體系的唯一一根支柱正呈現出搖搖欲墜的態勢。在當前局部戰爭持續進行、全球經濟復蘇乏力、美聯儲奉行貨幣緊縮政策加劇眾多中小國家破產風險的大背景下,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積極信號。
俄羅斯做出的暫時退出決定將如何收場呢?
俄在《開放天空條約》問題上的舉動可以提供參照。正是因為西方一眾國家對于俄方合理關切的有意漠視或抵制,最終導致2021年12月18日俄羅斯正式退出《開放天空條約》。從近期俄不斷與各種國際組織或機制“脫鉤”的記錄看,依照俄方表現出的脾性,正式退出《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并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美國對此又將如何做出進一步回應呢?
其一,圍繞俄烏沖突進行的制裁與反制裁愈演愈烈,俄美關系已經走到了幾乎要撕破臉皮的地步,距離斷交只有一步之遙。雙方精英之間、雙方社會之間都存在著難以彌合的敵對情緒,這決定了美方不大可能做出太多的妥協讓步,其表現出的意興闌珊之態也就在情理之中。
其二,從美國的關注重心看,在意識到自身的短板后,美已經從兩方面采取了應對措施:
一是加速推進核武現代化,重點發展核武器運載工具,主要表現就是高超音速武器的開發應用。美國在高超音速武器領域正在迎頭趕上。雷神、洛克希德-馬丁等美國公司推出的海基、空基或陸基版本的高超音速武器試射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
二是置《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于不顧,故意擴散核技術,為自身的私利服務。主要表現就是與英國、澳大利亞一道簽署共享核推進信息協議。因此,即便能夠很快化解此次俄方暫時退出的危機,后續隨著美國在高超音速武器領域的不斷發力、核技術的故意擴散,美俄兩國圍繞戰略武器的削減工作勢必充滿了各種爭斗與不和。
2022年6月12日,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研究人員認為,“很快,我們將達到一個轉折點,自冷戰結束以來全世界核武器數量將首次開始增長。”“核競賽升級的風險正處于后冷戰時期的最高點”。面對這一振聾發聵之語,維系《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關鍵當事者,不知有何感想?
相關當事人理應放下成見,切實承擔起本國的責任,為本國、為世界、為全人類博得一個更好的未來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