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源于文匯報,2022年6月30日
汪舒明,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
2022年6月30日,議會解散決議案通過后,即將離任的總理貝內特與即將出任看守內閣總理的拉皮德擁抱
今天,以色列議會最終通過了執政聯盟提交的解散議會的議案。一年前,執政聯盟的主要目標是將內塔尼亞胡逐出以色列政壇,改變以色列政治的積弊。但“壯志未酬身先死”,執政剛過一周年,以“變革”為旗幟上臺的執政聯盟就革了自己的命。短短三年多的時間,以色列不得不第五次實施大選。
走在“蛋殼”上的執政聯盟
一年前,執政聯盟在成立時就存在明顯的“先天不足”,呈現出“派系林立”、“朝小野大”的格局,被視為走在“蛋殼”上。
聯盟由八個政黨組建,左、中、右翼共存,甚至吸納了持阿拉伯伊斯蘭主義立場的拉伊姆黨(Ra'am),意識形態、族裔背景、利益訴求異常復雜碎裂。八黨聯盟在以色列議會120個席位中只占有61個,勉強達到執政所需的微弱多數。任何一名議員退出,就會導致執政聯盟喪失多數地位,使政府步履維艱。執政聯盟能否存續,有賴于立場各異的各黨成員“顧全大局”,以溫和節制相互妥協。
拉皮德為首的“未來黨”為八黨聯盟中最大的政黨,只有17個席位。為最大程度惠顧親定居點運動的亞米納黨,聯盟讓該黨黨首貝內特先出任總理。而貝內特的亞米納黨只有6個席位,缺乏駕馭聯盟內部其他黨派的力量。
執政聯盟所面對的,是一個在意識形態和利益上聚合度較高的猶太宗教-民族右翼陣營。其中包括了“利庫德”集團這個老牌的右翼民族主義政黨,“托拉聯盟黨”和“沙斯黨”這兩個猶太教超級正統派政黨,還有近年崛起的超級鷹派“宗教錫安主義政黨”。內塔尼亞胡長期深耕以色列政壇,縱橫捭闔,在右翼陣營中的影響力無出其右。
2022年6月6日,在西岸定居點繼續實施以色列法律的議案被否決。亞米納黨議員奧巴克當場怒斥聯盟內部的一名阿拉伯裔議員
直到2022年2月,執政聯盟還保持著“積極有為”的勢頭。2021年11月初,以色列議會通過了預算法案,使政府站住了腳跟。新政府在巴以關系相關議題上進行了比較好的管控,宗教事務、總理任期等領域的改革一直在努力推動,抗疫和經濟發展實現了比較好的平衡。執政聯盟的使內塔尼亞胡退出政壇的使命一度勝利在望。2021年12月至2022年1月,內塔尼亞胡在以色列最高檢察院的刑事調查中處境不妙。他本人甚至一度愿意以部分認罪來換取結束受賄案調查。在利庫德黨內,也出現了多位高層公開要求改選黨首,試圖挑戰內塔尼亞胡的主席之位。
外交事務尤其成為新政府的一大亮點。新政府改變了內塔尼亞胡時期與美國民主黨陣營的緊張關系,保持著良好的溝通。在貝內特-拉皮德領導下,以色列與部分阿拉伯國家的“亞伯拉罕協議”有效實施,成果豐碩。3月,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關系也出現了一個高潮,與阿聯酋、巴林、埃及等國召開了多次高層次外交活動,共同推進經濟和安全合作。同月,以色列還與阿聯酋簽訂自貿協定。“向東看”的政策繼續推進,與印度、韓國、日本等關系提升。俄烏沖突爆發后,貝內特利用他與雙方領導人的友好關系,積極參與沖突調解。但在看似順利的表象下,執政聯盟內部的裂痕在加深,與反對派的敵意和對抗進一步提升。
聯盟爭吵不斷:解體迫不得已
2021年6月13日,參與執政聯盟的八黨黨首在議會會見
新政府啟動后,聯盟內部的左、右翼之間很快顯示出深刻的矛盾,爭吵不斷,最主要體現在巴以關系相關議題上。亞米納黨與聯盟中左翼政黨之間圍繞是否推進巴以和平進程、改善巴勒斯坦人權利等議題存在嚴重分歧,“口水戰”時而發生。國防部長甘茨和總理貝內特尤其相左,公開奉行不同的政策。甘茨數次與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會面,都引發聯盟右翼的公開批評,甚至導致與貝內特的公開爭論。定居點問題也一再引發公開爭吵。左翼要求拆除非法定居點,而貝內特所屬的右翼卻加以支持。
直到2022年3月,聯盟內部就不同議題爭吵雖為常態,但似乎仍能存續下去。“聯盟成員今天吵一架,明天又贊揚一下同僚。”拉伊姆黨奉行務實節制路線,在重要時刻通常愿意做出妥協。但恰恰在此時,聯盟內部的團結和節制已經明顯削弱,相互之間的裂痕和怨恨達到了一個爆裂的“臨界點”。
4月初,亞米納議員斯爾曼突然“不辭而別”,宣布脫離聯盟,并致力于在不重新選舉的條件下建構一個右翼“替代政府”。此前,她曾因宗教性議題與聯盟左翼發生沖突。另一名亞米納議員尼爾?奧巴克也突然向貝內特發出了最后通牒,提出數項聯盟中左翼難以接受的要求。越來越多的聯盟成員開始離心離德、信心動搖,在議會投票中不再遵從聯盟整體立場。危機、威脅和各種戲碼變成常態。
4月中旬,巴勒斯坦人與以色列軍警在圣殿山發生暴力沖突,左、右翼為圣殿山沖突問題意見相左。貝內特發誓強硬對付暴亂者,而拉伊姆黨則一度宣布“凍結”對聯盟的參與和支持。
5月,聯盟中右翼大舉推進西岸定居點建設,定居點建設熱潮涌動。梅雷茨黨阿拉伯裔議員佐阿比不滿政府右轉,突然宣布從聯盟撤出。拉伊姆黨的資商委員會也要求該黨脫離執政聯盟。在佐阿比被拉皮德勸回后,奧巴克接著向聯盟發難。聯盟內部為gez為各種各樣的議題左右互搏,一片混亂,寸步難行。
6月,執政聯盟已經四面楚歌。薩爾領導下的司法部在議會推出一項議案,以繼續向約旦河西岸定居點居民實施以色列法律。該法案從1967年“六日戰爭”后就已經開始實施,到月底行將期滿。這是一項反對派也能贊同的常規性投票,本應順利過關。他警告稱,若不通過這一議案,聯盟就會崩潰。結果,這項議案以52同意對58反對被否決,聯盟內部多名議員投下了反對票或棄權票。奧巴克為此非常不滿,很快宣布脫離聯盟,開始與利庫德集團接觸。此前退出聯盟的斯爾曼和佐阿比已經與聯盟鬧翻。
為避免反對派拉夠動搖票從而在潛在的“建設性不信任”投票中勝出,實現“不選而勝”組建“替代政府”的目標,四面楚歌的貝內特和拉皮德決定“先發制人”,主動解散議會。
內氏重來?新一輪政治博弈啟動
2016年12月21日,時任總理內塔尼亞胡與司法部長沙凱德在議會交談
新世紀以來,以色列社會政治呈現出高度極化的態勢。族裔、教俗、左右之間形成數道深刻的裂痕。雖然右翼勢力在以色列的力量優勢日益明顯,但其內部也存在種種分歧,乃至深刻的個人恩怨。內塔尼亞胡尤其成為右翼陣營內部分化的焦點,在長期執政生涯中贏得許多“鐵忠粉”的同時,也在右翼內部制造了許多自己的反對者。這種政治生態,正是三年來以色列一再大選卻總是難以組建穩定政府的根源。
新世紀初巴以和平進程的失敗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但以色列人仍然沉浸在對和平進程的幻滅之中,力推“兩國方案”的中左翼也遠未從那次失敗帶來的政治重創中復蘇。人口發展趨勢對中左翼的長遠發展也非常不利。正統派和阿拉伯裔人口的出生率遠遠高于非正統派和世俗化猶太人口。而且,美以之間的人口“對流”,也整體上以有利于以色列右翼的方式進行:大量世俗化、中左翼猶太人口不堪忍受正統派教權以及以色列的右傾化趨向而移民美國;與此同時,也有不少持保守立場的正統派猶太人卻從美歐向以色列移民。
貝內特-拉皮德領導的執政聯盟,凸顯出中左翼的力量弱勢。在難以贏得超級正統派合作的情況下,中左翼只能以巨大讓步獲得右翼陣營中的部分力量支持,并歷史性地與一個阿拉伯裔政黨合作,才勉強湊起微弱多數席位。但這一輪短暫而失敗的合作,不僅未能展示超越陣營極化的“合作之美”,反而凸顯出“合作之難”。在一個高度“極化”的社會,為“合作”而削弱黨派的意識形態和“原則”,很可能導致支持者的離心而變成政治“自戕”。近期的民調已經顯示,參與執政聯盟的多個黨派在即將到來的大選中前景不佳。執政聯盟一年來對超級正統派“以壓促變”的立場,也導致后者對中左翼和非正統派力量更強的敵意。超級正統派已經將拉皮德和利伯曼等稱為猶太民族的“叛徒”,比納粹還要糟糕。而不能贏得超級正統派的支持與合作,也就難以在以色列獲得穩定執政的機會。因此,中左翼勢力再次主導以色列政府的前景變得更加渺茫。
選民的意識形態傾向正在將以色列政局進一步右推。持狂熱民族主義立場的極右翼政黨已經崛起。以色列國家檢察機構對內塔尼亞胡的刑事調查壓力已經明顯減弱。隨著貝內特暫時離開政壇,傾向于與內塔尼亞胡合作的沙凱德即將接任亞米納黨主席。這為內塔尼亞胡增加的成功的機會。機會之窗似乎正在再次向內塔尼亞胡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