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稿:柯靜,上海社科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本文首發于瞭望智庫,2019年11月11日,請點擊以下原鏈接查看原文及更多圖片
11月4日,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第3次領導人會議在曼谷舉行,會議發表了領導人聯合聲明,宣布除印度之外的其他15個談判方已經結束了全部20個章節的文本談判,市場準入談判也已實質性結束。
這標志著世界上人口最多、成員結構最為多元化、發展潛力最大的自貿區談判取得了重大突破,對世界、對亞洲、對中國而言,意義重大!
大背景
亞洲的世界經貿地位上升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尤其是中國加入WTO后,亞洲新興國家相繼加大開放力度,以低成本的競爭優勢吸引外資推動經濟發展,促進全球生產和采購活動向亞洲發生轉移。亞洲的世界貿易地位不斷上升。
WTO數據顯示,2001年至2016年期間,亞洲貿易總額年均增長率為8.5%,同期,美國和歐盟的這一增長率分別為5.2%和4.5%;
亞洲在全球出口中的份額不斷攀升,從2001年時的25%上升至2014年時的32%;相比之下,歐洲在全球的出口份額曾經一度超過40%,而該比例在2014年時下降至36.8%。
從全球進口數據來看也呈現出類似現象。亞洲在全球進口中的份額從2001年時的22%逐步提升至2014年時的33.5%。同期,歐洲的全球進口份額從41.3%下降至36.4%。
根據亞開行的評估,到2025年時,亞洲地區占全球經濟的比重將達到52%。
這些數據可以充分說明亞洲在世界貿易中的重要性,且具有相當強勁的發展潛力。況且,亞洲在全球人口中的比重約為60%左右,且擁有十分龐大的中產階級,這一消費市場的重要性和將來進一步發展的潛力不言而喻。
有疑問
誰來主導一體化進程?
因此,亞洲內部一直呼吁深化一體化進程。但是,對于究竟以何種形式以及由哪個或哪些國家主導這一進程,存在一些相互競爭的看法。
最早提出此類設想之一的是現任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穆罕默德,他在擔任馬來西亞首相期間,被認為是“馬來西亞現代化的工程師”。
1990年12月10日,他首次提出“東亞經濟圈”構想,希望以中、日為核心,帶動東南亞國家,形成一個類似歐盟的政經一體化的組織。
1994年,亞太經濟組織(APEC)印尼會議通過《茂物宣言》,勾勒了APEC合作方向和長遠目標,推動實現亞太地區貿易投資自由化由此成為歷次會議的核心議題,這便是構建亞太自貿區(FTAAP)的最初設想。
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主要由東盟加中日韓為主渠道加以推動。
對于有利可圖、有權可謀的事情,美國從不甘居于人后。
2006年,美國在APEC河內會議正式提出亞太自貿區概念,將之列為長期目標,但對于實現設想的可能路徑,并未達成共識。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FTAAP的建設基本處于停擺狀態。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隨著世界經濟重心向亞太轉移,這一停擺狀態開始發生變化。美國宣布重返亞洲,加入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談判,力圖構建新一代的全球貿易與投資的新規則,以此塑造亞太經濟一體化進程。
對于東盟和中日韓而言,美國全球戰略的重大調整,無疑會起到外部推動作用。
2012年11月,第21屆東盟峰會上,東盟宣布以10+6為框架,與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對話伙伴啟動RCEP談判,旨在深化東盟10個成員國和其在亞洲及大洋洲中最為重要6個貿易伙伴之間的關系,同時可以維護東盟在亞洲地區一體化進程中的中心地位。
由此,亞太地區就產生了兩個大的自由貿易區框架:TPP和RCEP。兩者被普遍視為推進亞洲經濟一體化進程的重要路徑。
美國退出后,TPP演變成為“CPTP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這也是被“拋棄”的美國小伙伴的無奈之舉。
私心重
美國對全球貿易秩序發起沖擊
眾所周知,本屆美國政府十分抵制以WTO為代表的多邊主義,青睞雙邊貿易協定談判。
從實現手段來看,以破壞WTO上訴機制和加征關稅為手段,施壓包括其盟友在內的主要貿易伙伴,脅迫他國按其意愿與之進行談判;
從協定性質來看,因為雙邊或三邊貿易協定的相對方是確定的,協定帶有封閉性質,不存在初始締約方以外的國家后續加入協定的可能。
盡管根據GATT(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第24條第5款規定,允許區域一體化作為WTO最惠國待遇和非歧視原則的例外而存在,但過度背離最惠國待遇原則,必然會導致地區主義取代多邊主義的威脅。
而特朗普政府的意圖非常明顯,正是要架空在其看來已不再符合美國利益的WTO,打造以雙邊協定為主的自貿區網絡,從而使WTO體制面臨自成立以來最根本性的危機。
目前,美韓自貿協定、美墨加三國協定、美日初步自貿協定已簽署,若未來美歐和美英自貿協定均簽署生效,這一以美國為軸心的封閉自貿區網絡的經濟總量和貿易總量約達全球一半,自然會產生強大的貿易轉移效應。
與此同時,發展中成員在原WTO框架下所擁有的特殊和差別待遇(S&DT),其優惠利益將不斷被侵蝕,被視為WTO宗旨之一的發展目標也會遭遇極大挫折。
近年,一些發達經濟體內保守勢力有所抬升,政策中的民族主義、保護主義和“去一體化”現象愈發明顯,推崇封閉的經濟政策以強化本地市場保護。
更值得關注的是,特朗普總統執政以來,為恢復美國逐漸流失的領先優勢,單方面挑起關稅大戰,試圖重建一個權利和義務更加“對等”的貿易秩序。
這種做法給全球貿易秩序帶來了不確定性,加大了市場運作風險,影響融資環境。若這一局面不能得到有效遏制,將會導致全球資源配置混亂,全要素生產率進一步受損,加劇結構性改革的艱巨性和緊迫性。
于此之際,RCEP完成談判,是對外界釋放堅定不移構建開放型世界經濟、支持多邊貿易體制的信號。
不過,特朗普上任以來所采取的這一系列破壞多邊貿易制度體系的單邊措施,客觀上,也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RCEP的談判進程,以此來對沖不確定性可能導致的損害。
提振信心
RCEP拉動全球經濟增長
根據2018年的數據,RCEP若能簽署生效,15個成員人口達到22億,GDP、出口額、吸收外資額基本都占全球總量的30%左右,將打造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貿易區。RCEP作為這一區域的超大型自由貿易協定,其重要性不言自明。
據商務部發布內容,RCEP文本共有20個章節,包括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準入、電子商務、知識產權、競爭政策、政府采購及相關規則,是一個全面、現代的自由貿易協定。它的主要目標是在降低成員方關稅壁壘的同時,推進服務貿易領域開放和投資市場準入。
RCEP較WTO標準提升不少,僅從以下兩點來看:
*在貨物貿易方面,開放水平達到90%以上;
*在投資準入領域,采用負面清單方式。
并且,RCEP照顧到各成員不同的利益訴求,沒有一味地追求高標準。與CPTPP相比,它未包括可提交爭端解決機制的勞工和環境保護內容,也未納入國有企業競爭中立議題。并且,為最不發達成員更好融入區域經濟提供了優惠待遇,比如,為老撾、緬甸、柬埔寨等最不發達成員提供了過渡期安排,以使這些成員能夠更好地融入區域經濟一體化。
可以說,RCEP帶有CPTPP所不具備的包容性和互惠性,且十分契合WTO所追求的發展目標。
根據德國慕尼黑經濟研究所的估算:
即便一個淺層次的RCEP,也能讓所有成員方的經濟至少得到緩和增長,其中越南和老撾的受益最大,分別為4.31%和3.4%;
若將來在RCEP框架下繼續深化一體化水平,一個深層次的RCEP的成員方受益水平將得到顯著提升,有6個成員甚至可能獲得兩位數的經濟增長率,其中馬來西亞和越南分別以24.5%和22.82%位居前列。
由此可見,RCEP給區域成員帶來的經濟受益是顯而易見的,且擁有十分光明的前景。對于缺乏動能的世界經濟而言,RCEP能夠交出的“成績單”難能可貴,可在相當程度上提振市場信心,刺激全球經濟發展。
臨亂受命
鞏固世界多邊貿易體系
這一區域經濟秩序顯然不同于美國此前所主導的高標準TPP,更不同于如今特朗普政府封閉式的以雙邊為主的自貿協定網絡,而是致力于打造一種更互惠和包容的貿易秩序。
CPTTP和RCEP同作為亞太地區兩個超大型自由貿易協定,從兩者在現有締約方/談判伙伴基礎上進一步擴展的潛力來看,RCEP更有可能成為未來繼續深化亞太地區一體化的關鍵因素,原因在于:
其一,CPTPP在關稅減讓、國有企業、知識產權、環境、勞工規則上均采取了高標準,而對于那些在當前階段不愿意或仍不具備承擔更高義務水平的國家來說,RCEP更具有吸引力;
其二,RCEP覆蓋了東亞三大經濟體,而CPTPP目前只有日本。對于希望進一步擴展與亞洲聯系的國家而言,RCEP談判的回報可能會更大。
當然,其他國家可以選擇加入二者,而非在兩者中選擇其一,但是,上文略提到過,CPTPP的加入門檻顯然更高,相對應地,若要對CPTPP的高標準做出具有約束力的承諾,對一些國家而言也會更加困難。
而且,RCEP作為亞洲區域超大型自由貿易協定,可以協調該區域內多個大大小小的自貿協定規則,減少規則間的沖突,一定程度可以緩解“意大利面碗”現象(Spaghetti bowl phenomenon),從長期來看,有助于鞏固多邊貿易體系。
注:“意大利面碗”現象/效應,來自巴格沃蒂(Bhagwati)1995年出版的《美國貿易政策》(U.S. Trade Policy),指在雙邊自由貿易協定(FTA)和區域貿易協定(RTA),統稱特惠貿易協議下,各個協議的不同的優惠待遇和原產地規則就像碗里的意大利面條,一根根地絞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RCEP的達成從某種程度上也正說明,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國際貿易割裂成兩大集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將當今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徹底邊緣化、排斥在全球貿易網絡之外的意圖,也并不具備現實的可能性。
若RCEP得以生效,可以在這一區域內建立相對穩定的貿易秩序,減少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極大地提振市場信心,同時也可為當前疲軟的世界經濟提供增長引擎,幫助維護和穩定全球貿易秩序。
至關重要
RCEP對中國意義重大
從經濟層面來說,據IMF數據,2018年中國與其他14個RCEP談判方的總貿易額超過1.3萬億美元,占比達到28.2%。
據德國慕尼黑經濟研究所測算,隨著RCEP框架內非關稅貿易壁壘的逐步消除,中國的收益將會變很高,經濟增長區間大致為2.26%~7.98%,且貿易附加值將會有明顯增長。
在一個淺層次的RCEP中,貿易附加值增長約為0.66%;若是一個深層次的RCEP,貿易附加值增長會達到4.22%。特別是中國的電子行業,將會從消除非關稅壁壘中受益良多,使其增長率達到兩位數。
從中美競爭戰略層面來說,RCEP將通過進一步亞洲區域推進貿易投資自由化和便利化水平,改善貿易和投資環境,促進亞洲內部的經濟一體化。
其一,將會減少亞洲對美國市場的依賴,使得美國從經濟和戰略上對該地區的影響力都受到影響;
其二,特朗普曾呼吁美國企業從中國撤離,但RCEP一旦生效,將會促進本區域內的商品、技術、人員、資本流動,開辟出更多的區域貿易機會,從而致使美國企業撤離的成本更加高昂;
其三,會為中國與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美國盟友之間創造更多機會,增進彼此了解,開展經濟合作;其四,有助于構建本區域內的供應鏈和價值鏈,在與美國制造商競爭時,將會提升本區域供應鏈的競爭優勢。
在全球貿易秩序正經歷重構的重要時刻,采取怎樣的經濟戰略和政策,對于中國未來在經濟一體化中的地位和嵌入全球價值鏈的程度至關重要。
接下來怎么做?
繼續融入和深化經濟一體化
當前,中美間的這場貿易沖突,雙方能否尋求到彼此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對未來兩國企業在彼此市場中的發展有著近乎決定性的影響。
若兩國未能達成較具確定性和穩定性的安排,必然會導致企業有選擇地逐步降低對彼此市場的依賴,兩大經濟體之間的經貿關系將會逐漸疏離。
一旦產業鏈發生轉移,因此而失去的市場份額很難有機會再得到彌補。這不僅會對中美雙方經濟產生實質性損害,也是經濟一體化進程的嚴重倒退。
當然,兩國間的競爭關系已然客觀存在,美方對此的認知以及采取的措施,受多重復雜因素的影響,并非中國所能決定,但兩國間的互動必然也會影響到這場中美貿易沖突的走向。
在這個形勢下,我們需要進一步擴大和升級自貿協定網絡,尤其需要爭取早日在中歐BIT(中歐投資協定)乃至中歐FTA上取得突破。
2018年7月,歐日簽署經濟伙伴關系協定。2019年5月,歐盟通過多數表決,批準與美國展開貿易談判。2019年10月,美日簽署初步貿易協定。美歐日在全球經濟和國際貿易中地位舉足輕重,一旦形成自貿區網絡,會導致地緣經濟格局發生重大變化,一定程度上將重塑全球產業鏈和價值鏈。
RCEP談判取得突破無疑是亞洲區域一體化的里程碑事件,但同時也須看到,美歐日市場對于中國的重要性仍不容忽視。2018年,中國對美歐日三方的貿易額占比分別為13.7%、14.8%和7.1%。RCEP談判方已經包括日本,因此,若中歐間能夠簽署BIT,不僅可以很大程度上緩解美國邊緣化中國的壓力,也可以打破美國遏制中國高科技發展的意圖。
更重要的是,堅定不移地推進新一輪改革開放,努力提升自身對于高標準國際貿易和投資規則的適應能力,對于中國能否在未來地緣經濟格局和全球貿易秩序中爭取主動地位十分關鍵。
具體來說,一是向世界表明中國進一步提升市場準入,構建更開放的市場經濟體制的決心;二是主動回應國內改革需求,突破經濟發展制約,實現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戰略目標的重要舉措;三將有助于提升中國規則話語權,進而提高中國維護多邊貿易秩序、繼續推進經濟一體化進程的能力和影響力。